“巧克力丸到货了,那方面不行的,赶紧联系我。”直播间里,主播推销着手里这款“大力丸”,他不明说这款产品为男士性药,而是隐晦地暗示其疗效,引导粉丝们购买。

  山东省菏泽市公安局定陶分局食品药品环境犯罪侦查大队民警聂大力介绍,今年4月,警方接到群众举报后,便开始侦查这起直播间假药案。

  这是聂大力首次侦办线上售卖虚假保健品案件,他发现,随着网络的普及,保健品“坑”人事件开始频频出现在线上。随技术普及,老年人上网群体也日渐增多,原先常在线下针对老年人售卖“灵丹妙药”的那些人,开始盯上直播间里的老年人。

  记者以“直播间”“保健”为关键词,在某网络投诉反馈平台进行检索,发现众多相关投诉信息。投诉内容有出售三无产品、虚假或夸大宣传等,投诉反馈平台则包括多个可以直播带货的平台。

  此类直播乱象仍在持续发生,记者调查发现,如今仍有不少主播在直播时夸大保健品的功效,宣称可以包治百病。

  为了躲避平台审查,主播们通过替换违规词、剧情演绎或展示图片的方式暗示假药假保健品的治疗功效,且为避免直播间突然被平台警告或关闭,主播们往往使用多个账号同步开启直播,随时切换。

  今年四月,聂大力和同事们接到群众举报之后,在直播间里蹲守了一个多月。有近十个主播在直播时售卖这款“巧克力丸”,这些主播拥有一定粉丝,最多的粉丝超过50万。

  在直播间里,主播手里拿着一粒黑色丸子,并不直言它的功能,只一味地说“一吃就好”,然后引导粉丝加他们公布在主页的微信,通过微信进行交易。

  菏泽市公安局定陶分局得到群众购买的“药丸”后,与菏泽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合作,将样品送至青岛进行检测验证,发现内含一种对身体有害的物质西地那非,且含量很大。

  5月29日,聂大力和同事们先在一个主播常去直播的地方蹲点,在其直播时将其抓获,又通过该主播供述出上线宫某。警方随后找到宫某所在地,破门而入时,宫某正想砸毁手机销毁交易证据,而“药丸”早已被藏匿在洗衣机里。

  经宫某供述,其上线王某建便是直播间“药丸”的生产者。王某建向同住一个小区的邻居孙某买来药方。这些被冠以“名贵中药制作”“百年宫廷配方”等名号的药丸,实际上都是自行购买原料,手工制作而成。从直播间卖出的一万多粒药丸流入19个省市。

  警方在王某建家中发现了糖浆、天平、网筛和各种各样的原料包装。聂大力说,他们的生产方式格外的简单,就是揉面、和面,然后手搓药丸,经过称重后再包装。这款所谓药丸,其实就是三无产品,经过检验最终被当地市场监督管理局定性为有毒有害食品。在直播间以50元至100元一粒销售,然而最初一级的代理售价仅要8元,而成本则更低。

  聂大力指出,“蓝帽子”是我国保健食品特有的标识,通常在保健食品的包装或标签上还需标有“国食健字”的批准文号,但即便是正规保健品也不具备疾病预防、治疗的作用。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的《保健食品标注警示用语指南》中明确规定,在产品最小包装物的主要展示版面上设置警示区,明确标注“保健食品不是药物,不能代替药物医治疾病”警示语。

  以往,聂大力办理的类似案件都是线下接触式的,而现在以互联网为依托进行销售,依靠主播的影响力获利,由于销售者和消费的人的空间被完全隔开,网红主播们有了更多造假的空间。

  “戴上项链,偏瘫患者都直接站起来了,能正常行走了。”直播间里的人扮演着偏瘫患者,主播宣称这款项链除了治疗偏瘫,还是“心脏病患者的福音”。

  刘珍月(化名)的姥姥沉迷带货直播间两三年了,刘珍月说,姥姥时不时就买回一两件保健品,有的是带有“小蓝帽”标识的保健品,有的是被夸大成能救人治病的固体饮料。这一次,姥姥听信了直播间里推销的这款项链。

  记者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官网上查询其资质,在境内医疗器械(注册)栏中输入关键词,没有查到任何相关联的内容。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广告法》第十七条,除医疗、药品、医疗器械广告外,禁止其他任何广告涉及疾病治疗功能,并不得使用医疗用语或者易使推销的商品与药品、医疗器械相混淆的用语。

  刘珍月发现,姥姥关注的所有主播都是通过剧情演绎的方式直播带货卖“保健品”。带货往往在剧情演绎至讨回公道的时候出现,主播为了报复,说要将对方的“好东西”亏本甩卖。像追剧一样,姥姥天天都会看,有时候甚至看到凌晨一两点。

  北京市华城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甘仕荣指出,这种剧本演绎的带货方式,包含虚假宣传行为,涉嫌侵犯消费者的知情权。

  记者查询发现,多个短视频平台曾发布整治演戏炒作带货的通知。2020年11月14日,快手平台发布首期“剧本、演戏炒作卖货”专项治理违规公告。2021年3月,抖音安全中心发布《“卖惨带货、演戏炒作”违反相关规定的行为处罚公示》,宣布平台已对卖惨带货、编造离奇故事、演戏炒作等行为进行违反规定处罚。

  然而,各种直播乱象仍在持续发生。不少主播在直播时夸大保健品的功效,宣称可以包治百病,有的产品详情页上不仅没有标注“蓝帽子”标识和“国食健字”批准文号,而且没有一点图文介绍,甚至产品图上还打着马赛克。为了躲避平台审查,主播们通过替换违规词、剧情演绎或展示图片的方式暗示其治疗功效。

  12月7日晚上九点,短视频平台“芸老大J解气2号”直播间正在推荐一款“百草养元方”的产品,主播们分成两派,演绎着寻亲复仇的剧情。直播间的左上方写着“虚构剧情”,而右下角则是产品链接。

  主播们手里拿着海报,指着上面的字“肺癌、食管癌、肝癌、乳腺癌”“5年不用打针”……用隐晦的方式说着这款产品的功效,然而产品介绍页却只有一张药盒的图片。

  记者点进该商品所在店铺,还能看到不少类似的产品,都没有完整的产品的名字,也没有详细功效介绍。

  据记者观察,从10月底至今,名字里含有“芸老大”或“云老大”的账号,每天持续同步开启直播,演绎剧情,在复仇时推荐带货,而产品往往被他们描述成能治病救人的灵丹妙药。

  11月8日,记者在“芸老大X2号.蓬荜生辉”直播间购买了主播们声称的“华佗古方制作而成”的“片仔癀”,主播称“失眠、眩晕,气血两虚,片仔癀都能吃、都能治,能清热凉血,得了褥疮、疥疮,也能拿片仔癀碾碎外用治好,跌打损伤吃上就好”。

  然而商品到手之后,记者看出,产品包装盒上明确写着“固体饮料”,“本产品不能代替特殊医学用途配方食品、婴幼儿配方食品、保健食品等特殊食品”。且产品与直播间主播描述的“几岁都能吃,什么人都能吃”不同,禁忌一栏处明确写着:孕妇、婴幼儿,对配料表过敏者不宜食用。

  资料显示,真正的“片仔癀”是一种中成药,由牛黄、麝香、三七、蛇胆组成。具有清热解毒,凉血化瘀,消肿止痛的功效。而直播间里这款同样名为“片仔癀”的产品,其实就是固体饮料。

  因听信直播间里宣称的“调节血脂、改善睡眠”,方子娟(化名)的妈妈也在直播间买了很多“保健品”。

  方子娟说,母亲的身体不错,但有些小毛病,比如骨质增生,平时睡眠也不怎么好,她企图用这些“保健品”改善身体健康情况。方子娟回家之后发现,这一些产品均为固体饮料和压片糖果,没有“小蓝帽”标识,产品说明里也没有提及保健功效。她曾以没有“小蓝帽”标识为由,向视频平台举报并要求退款,然而只有一小部分退款成功,有的产品被以未违规、超过售后期等理由拒绝退款,直至现在,有些店铺已经关闭。

  刘珍月也曾多次向平台举报她姥姥下过单的直播间,但是即便举报成功,很快主播便会切换账号重新开启新的直播。她还试着向产品原产地的市场监督管理局举报,但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子女们在举报,“爹妈们”却沉迷其中。这种凭生活经验就能判断出的假保健品为什么能吸引这么多老年人?

  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心理研究所王大华教授分析,由于部分老年人本身有几率存在一些难以根治的慢性疾病,他们可能更愿意去尝试多种不同的方法,“万一他们就成了那个被治愈的少数幸运儿呢?”

  聂大力坦言了查处此类案件要面临的现实因素,“送检是十分艰难的问题”,他说,无论是假药还是假保健品,都需要市场监督管理部门先行认定。“鉴定是非常考验侦查员的”,他说,假如说要抽查化肥合不合格,那就针对性地查氮、磷、钾这3个元素,但假如说某款产品声称能包治百病,那送检时查什么,就成了一个问题。

  “因为害怕而不去接触,才是最大的风险。”王大华认为,老年人并非容易上当受骗的群体,只是老年人受骗的代价比较大。

  王大华说,平台可以在法律允许的条件下,对老年人账号进行大数据分析,更精准地排查有几率存在的风险,并及时处理。

  甘仕荣认为,平台应该承担起一部分监督的责任。他指出,监管此类事件的难点在于应接不暇,违法主体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多,需要在技术上增加执法力量,例如将相关直播平台接入市场监督管理部门执法平台。

  “这些主播将非保健品说成是保健品,就是以假充真,制假售假,销售金额超过5万元的,涉嫌销售伪劣产品罪。”甘仕荣指出,在直播间里售卖此类“保健品”,涉及平台、商家、主播和消费的人这四类主体。平台和主播是否承担相应的责任,得看他们是否明知此类产品并非保健品,还声称系保健品进行售卖。

  他说,如果平台参与此类违背法律规定的行为,共同知假售假,就需要承担对应的民事赔偿和被行政处罚的责任,情节严重的,可能承担共同犯罪的刑事责任。而主播如果知道或者应当知道机构或者公司选取的带货产品为伪劣产品,仍进行销售,符合法定入刑条件的,将构成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等罪名。

  12月15日,记者就直播间主播以剧本演绎方式卖“保健品”一事致电平台官方客服,对方提示,可申请退款,如果商家拒绝,则能申请平台介入。若主播卖货涉及违规,可以举报。

  但卖假保健品的主播们并未全部消失。当晚接近十二点,主播们仍在直播间里演绎着剧情,引导“爹妈们”购买右下角的“灵丹妙药”。